无量山的云雾,总在清晨漫过勐令村的屋檐。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,赵世乾就出生在这西坡的村落里,彝族的火塘边,除了草木灰的暖,还有墨香的淡——那是爷爷的案头飘来的。
爷爷是村里的“先生”,手里的锄头能翻土,手里的狼毫也能“种”字。虽说是农民,可谁家婚丧要写帖,谁家长辈要记家谱,都要寻到他。赵世乾记事时,腿还够不着案桌,就常蹲在爷爷脚边,看他铺开糙纸。爷爷折纸时,他就踮着脚帮忙拉纸角,指尖蹭到未干的墨迹,也不擦,反倒偷偷把带墨的手指按在自己裤腿上,像藏了枚墨色的印章。爷爷抄医书时,他趴在桌边看那些弯弯曲曲的字,连蒙带猜认“当归”“柴胡”,看久了,竟觉得那些字像山涧的石头,有棱有角,又像风过竹林,软中带劲。
还没进学堂,他就找了半截炭条。在院心的石板上画,在土墙的裂缝旁描,连喂猪时都要在猪栏边的泥地上划几笔。爷爷见了,没说啥,只是把用秃的毛笔递给他,又找了个豁口的土碗,倒上清水当墨。他攥着笔,小胳膊抖得厉害,爷爷从背后圈住他的手,“横要平,像山梁;竖要直,像树干”,声音混着烟草味,落在纸页上,也落在他心里。那天的清水字很快干了,可写字时掌心的汗、爷爷掌心的温度,却像墨汁渗进宣纸似的,渗进了往后的日子。
后来他成了中师生,案头的书多了,却总留着块地方放笔墨。再后来,有缘识得省外的师友,那些人带来了褚遂良的《雁塔圣教序》,说他的字里有山野的气,该添些庙堂的清劲。他把帖子铺在桌上,看那些“之”字像云在飘,“也”字像水在流,夜里就着煤油灯临。墨汁冻住了,就揣在怀里焐化;手指磨出了茧,就往伤口上抹点墨——他觉得墨是活的,能顺着血脉钻进心里。
四十余载光阴,就耗在一方砚台里。他主攻小楷,写《灵飞经》时,连呼吸都怕惊着笔尖。常是鸡叫头遍开始写,抬头时天已亮透,窗纸上落着霜,砚台里的墨结了薄冰,可他手腕子还热着,心里的字还在跳。有回写得入了迷,竟忘了给炉子里添柴,直到冻得手指握不住笔,才发现屋里的水缸都结了冰。旁人笑他痴,说“字能当饭吃?”他不答,只是把那些笑声揉进墨里——他知道,夜里伏案时,案头的月光是懂他的;写秃的笔杆堆成了小山,那些笔杆也是懂他的。
如今他的字,入了《海内外中国书画艺术当代名家集》,也被友人揣在锦盒里。可他还是爱回勐令村,在爷爷当年的案桌上写字。无量山的风从窗棂钻进来,吹得纸页沙沙响,像爷爷又在身后说“拉好纸”。他铺开纸,指尖蹭过纸面,还是当年那股糙劲,墨汁滴在纸上,晕开一朵花,像无量山的云雾,也像他这一辈子——起于山野,终于墨香,简单,却沉甸甸的。
墨香漫过案头时,他总觉得,爷爷没走远。那些年拉纸的手,那些年看字的眼,都化作了笔下的力道。四十余载笔耕不辍,哪是在练字?是在把日子,把乡愁,把爷爷的温度,都一笔一画,写进了纸里,写进了无量山的春秋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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