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山的雨,总带着铁锈味。1984年的那个夏夜,肖家喜趴在猫耳洞的泥水里,左手指尖还缠着半截炸断的电话线。他的右腿已经没了知觉,血混着雨水在裤管里凝成暗红的冰碴,但嘴里咬着的断线头,始终没松过。
那是他上阵地的第三个月。作为通信兵,他的战场不在枪林弹雨的最前沿,而在连接指挥部与前沿哨所的线路上。那天傍晚,总攻信号即将发出,一段关键线路却被炮火炸断。肖家喜背着三十斤重的线轴冲出去时,战友拽了他一把:“太危险,等炮火掩护!”他只撂下一句“一秒钟都耽误不起”,就消失在雨幕里。
炮弹在头顶呼啸时,他正跪在泥里接断线。两根细细的铜线,在震得发麻的指尖上怎么也拧不紧。突然,一股灼热的气浪掀翻了他——地雷的冲击波让他瞬间失去了右腿。剧痛袭来时,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呼救,而是用牙齿咬住断线的另一端,左手拼命把铜线往一起绕。血从裤管涌出来,在泥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,他数着“一圈,两圈”,直到听见耳机里传来“接通了”的呼喊,才一头栽倒在血泊里。
醒来时,他躺在后方医院的病床上,右腿空荡荡的。护士说,他昏迷时还在念叨“线路不能断”。他试着抬抬左手,指尖的茧子还在,那是常年握钳子、剥线皮磨出的厚茧,像老山岩石上的纹路。
有人来看他,说他是英雄。他摇摇头,指着窗外的电线:“我就是个接电线的。”后来,他凭着左手,学会了用嘴辅助穿针引线,把医院废弃的纱布缝成布口袋,送给病友装杂物。护士们说,肖家喜的手真巧,缝出来的针脚比姑娘们还细密。他听了,只是笑笑,那笑容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——他再也不能背着线轴,在战壕里健步如飞了。
伤愈归乡后,他成了村里的电工。有人说:“你是功臣,该享清福。”他却扛着梯子,踩着单腿支架爬上爬下,给家家户户检修线路。有次暴雨冲断了电线杆,他拄着拐杖在泥水里泡了三个小时,直到全村灯亮起来才回家。妻子心疼他的残腿,他却说:“当年在猫耳洞,这条腿就是为了让灯亮着才没的,现在更得让它接着发光。”
他家的堂屋里,挂着一张泛黄的照片。照片上的肖家喜穿着军装,站在老山阵地前,右腿还在,眼神亮得像枪口的光。旁边摆着一个玻璃罐,里面装着半截生锈的电话线,那是他从猫耳洞带回来的。他常对着罐子发呆,妻子知道,他又在想那些永远留在老山上的战友了。
去年冬天,村里通了光纤。肖家喜拄着拐杖去看施工,年轻的技术员教他用智能手机视频。当他在屏幕上看到老山阵地如今的样子——当年的猫耳洞变成了纪念馆,断过线的地方架起了高高的信号塔——他突然红了眼眶。
“你看,”他指着屏幕对技术员说,“线接起来了,就断不了了。”
如今的肖家喜,头发已经白了大半。他还是喜欢摆弄电线,家里的插板坏了,总要自己修。左手捏着螺丝刀,右臂夹着工具盒,单腿支架在地板上敲出笃笃的声响,像在敲一段永不中断的摩斯密码。
有人问他,这辈子值不值。他总是摸摸左手的老茧,望向窗外:“钢线会断,骨头会碎,但有些人,有些事,得像老山的石头,钉在那儿,风雨不动。”
暮色里,他家窗口的灯亮着,温暖而坚定。那灯光穿过玻璃,落在门前的小路上,像一段被拉长的电话线,一头连着遥远的阵地,一头系着寻常的人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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