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次见到胡杨林,是在深秋的戈壁。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,我却盯着那些半枯半荣的树干发怔——明明一半枝桠早已焦黑如炭,像被烈火啃过的骨头,另一半却抽出新绿,叶片上还凝着清晨的霜,在阳光下闪着脆生生的光。
向导说,这是胡杨在"断臂求生"。
后来才知道,沙漠里的水是会跑的。汛期时塔里木河漫过的地方,芦苇能疯长到齐腰深,可不到半月,水就渗进沙层深处,或是被烈阳蒸成水汽。胡杨的根须在地下织成网,最深能扎到三十米,可即便这样,也抵不过连年的旱。
缺水的时候,它们会悄悄做一件狠事。叶片背面的细胞开始分泌脱落酸,像给枝叶递去一封无声的告别信。那些最外围的枝桠先接到消息,从梢头开始发黄、发脆,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。风一吹,枯枝就噼里啪啦往下掉,有的粗如手臂,落地时还带着倔强的弧度。
当地人说,这是胡杨在"舍肉保身"。把耗水的枝桠丢掉,把仅存的水分锁在主干和深根里。看上去是自断臂膀,实则是给生命留条后路。我见过最老的那棵胡杨,树身要三个人合抱,下半截布满树洞,像被岁月啃出的伤口,可树冠依然擎着一片绿,像举着一团不肯熄灭的火。
去年春天,塔克拉玛干下了场罕见的透雨。我特意绕路去看那些曾被我拍下枯枝的胡杨。竟在焦黑的断口处,发现了新抽的嫩芽,嫩得发粉,裹着透明的黏液,像刚从母体里探出的婴儿手指。更惊人的是那些几乎被风沙埋到半腰的老树,树根周围冒出成片的幼苗,细弱的茎秆撑着两三片叶子,在风中轻轻摇晃,却透着股谁也压不住的劲儿。
向导蹲下来扒开沙,指着根须上的小水珠笑:"你看,它们把水藏得多深。"那些深褐色的根须上,竟还挂着晶莹的水珠,像是攒了一冬的泪,终于等到了可以绽放的时刻。
原来植物从不说谎。它们不会喊疼,不会抱怨,只用最沉默的方式应对生存的难题。干旱时舍得断臂,是为了把力气攒到刀刃上;一旦有水,便把所有的隐忍都化作疯长的力量。
想起城市里的我们,总在纠结取舍。舍不得旧物,放不下过往,把自己困在拥挤的执念里。可胡杨早就懂得,所谓坚强,从不是硬撑着不肯低头,而是在绝境里懂得弯腰,在荒芜中守住希望。
离开的时候,风又起了。那些枯枝在沙地上滚动,发出细碎的声响,像在说:别怕失去,失去的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。而那些新抽的绿,正迎着风沙,把影子投在金色的沙砾上,一寸寸,向远处蔓延。
或许生命的智慧,从来都藏在最朴素的生存里。像胡杨一样,该舍时果断放手,该生时拼命扎根,在绝望与希望的缝隙里,活成自己的风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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